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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1580年，李贄下定決心準備歸位。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思想家，不是官界政客，他準備回歸到自己的身份中，三年前，他就已經這樣打定主意了，他在赴云南姚安太守的路上，途經湖北黃安，碰到了他的老朋友耿定理，他就這樣說了，三年后一定辭官。他把自己的家屬全部安排在這里，不帶去上任，他已經是意志堅決。按說，他既然想做一回自己，這時節就可官場撒手，但他沒有，他說食了多年朝廷之祿，應該盡職。李贄并不是“異端”，李贄還富有強烈的責任心。

　　李贄決定歸位了，如果三年前，他只是點了一下歸位鍵，那么現在他再次點了確認鍵，誰也阻擋不住，什么也留他不住，他打了一個“辭職報告”，沒有被批準，他就跟許由一樣，向山里逃去了，他希望官僚體制將他除名。體制終于將他除名了，思想領域常常缺乏“員工”，而體制里頭從來就不乏求職者，你不來當官，還沒有想來當官的？在輕蔑聲中，李贄意氣揚揚地走了，往他那浩淼的思想水域深處走去。

　　他不想受人管，他愛好自由。他感到人生來都被人管，哪里都是被人管，“夫人生出世，此身便屬人管，幼時不必言，既長而入學，即屬師父與提學宗師管矣，入官，即為官管矣。”人生何處不被人管？人生而不自由，可是李贄呢？“緣我平生不愛屬人管。”他生而要自由，個人自由能夠沖破社會羈絆？一塊石子能夠打破個天？

　　李贄把自己射出去了，他像一塊石子在天空里頭沖，他想破天。

　　他的好友耿定理死了，他就失去了一塊容身的土地。黃安，他是住不下去了，在那里，耿定理有個哥哥叫做耿定向，他看不慣李贄不僧不儒不道不經，他看不慣李贄在佛堂里掛孔子的畫像，他更看不管李贄自稱是佛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。李贄在黃安住不下去了，他轉到麻城，在麻城，他脫離了耿定向的“老板之碗”，他更不屬誰管了，他尤其放縱自己了。他接受了一個寡婦的供養，他們是互幫相助的，可以說是一種勞動交換關系：李贄向寡婦提供思想，寡婦向李贄提供物質。但是，有人吃驚了：一個大男子漢吃的是寡婦飯，不丟人嗎？李贄從來不覺得有什么可丟人的：“謂人有男女，則可，謂見有男女，豈可乎？謂見有長短，則可，謂男子之見盡長，女子之見盡短，可乎？”他就與這個寡婦互來互往，李贄親自上門，為她布道，她也常常上門，聽李贄開蒙。還有一個女人叫梅澹然，哦，好清麗的一個名字，好超然的一個名字，思想家李贄就與這個愛好思想的女子，進行著思想上的交流了。李贄對這個女子雙掌合十，他像一個信徒，對這個比他更有勇氣沖破天網的女子雙手合十而拜了，李贄稱呼梅澹然是“觀音”，他把他與她之間的書信往來結集為《觀音問》。

　　我看到：很多的社會形態里面，常常可以容忍一個為非作歹的惡棍，卻常常容不下一個發出真理聲音的“異端”，對待惡棍，社會常常低聲下氣，豬啊羊啊，給他送去；對待一個異端，卻往往好像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，狠狠地掄棍子，砸石子。沒多少人給李贄送酒送茶，很多的人，對他掄棍子，砸石子。有個道學士史旌賢，其時正在按察湖廣，他放出話來：李贄若不立刻離開麻城，將以法治之。而這時的李贄，本來準備去山西好友劉星那里玩山玩水，會朋會友的，聽到這話，他取消了他的“約定”，不去山西了，哪里都不去，就呆在這麻城，看你史按察如何來“法辦”：“竊以史道欲以法治我則可，欲以此嚇我他去則不可……我若告饒，則不成卓吾老矣。”李贄決意做一個思想家，你可以殺死他，但你嚇不死他，他不是嚇大的，能夠嚇死的，就不是他卓吾老人家了。

　　我們都說，好詩在民間，好思想更在民間。這是說好思想能夠從民間產生，能夠在民間生長嗎？其實，當所謂的民間，被馴化千年，那么，這民間就不是產生與生長思想的好空間了。打壓李贄的，有那史某，只有那史某嗎？李贄所到之處，常常受到圍攻，這種圍攻，很多來自于“民間”，李贄所住的茅舍，常常會有一雙破鞋扔進來，那屋上幾重茅草，也常常有人把它掀掉；李贄出門，常常有一坨不知從哪個方向投擲過來的牛屎啪的一聲，粘在了臉上；那次，他到黃鶴樓去看浩蕩長江滾滾東去，他去看渺茫長空蒼蒼在頂，忽然間，來了一群“爛崽”，拿的拿木棍棒，拿的拿臭雞蛋，圍住千年黃鶴樓，喊李贄要么活著離開麻城，要么死了離開麻城。李贄說，他暫時不死，而且暫時也不離開麻城，怎么辦？你們來吧，讓棍子與臭雞蛋來得更猛烈些吧，我這把老骨頭就交付給你們，你們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吧：“若為追歡悅世人，空勞皮骨損精神，年來寂寞從人謾，只有疏狂一老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