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文章] 印象九江
　　將要離開九江的時候，煙雨正蒙蒙。我和華撐著傘，漫步于火車站廣場，透過霏霏雨霧，遙望甘棠湖，一派煙籠霧罩。華感嘆：“如斯美景，讓人樂而忘返！”我不禁莞爾而笑：“帶上好心情，隨處都是風景。假如與你此刻雨中漫步的，不是我這樣一個污濁俗氣的臭男人，而是你朝思暮想、念茲在茲的夢里伊人，我想你一定會樂不思蜀吧？”華笑道：“真的那樣，我會不知有漢，無論魏晉。”……
　　我看華漸漸有些神情落寞。便與他緩步回到候車室。幾位朋友正在歡聲笑語之中，華獨自拿起一份《江南都市報》心不在焉的看著，我又溜出車站，獨自在廣場上徘徊。
　　
　　耳旁的細雨下著，身邊三三兩兩的人們走過，獨自徘徊在雨中，感受這江南古城的神韻，我忽然覺得有一股清涼之氣，如霧般從頭頂罩下，漫過頭頂，漫遍全身。一種莫名的感動，從心底油然生起。
　　
　　“柴桑，柴桑……”心底喃喃念叨著古城的名字，透過眼前車水馬龍、紅男綠女的現代都市風景，我仿佛看到時光倒流，回到古柴桑郡。這里民風淳樸，風景如畫，人們安居樂業、歌舞升平。柴桑屬于吳地，吳人的歌聲被后人稱為“吳歌”，就連他們說話的聲音也被后人稱為“吳儂軟語”。在行歌相答、其樂陶陶的太平景象中，一位寬袍大袖、儒雅英俊的青年將領卓立于煙水亭，面對浩浩長江，正在凝神思索。遠方，北國的赳赳鐵騎伴著滾滾狼煙正在浩浩蕩蕩地向南逼進。他，本是一位多才的詩人，他那些美妙的辭章曾被多少人傳唱，令多少人陶醉啊！他，又是一個多情的丈夫，有一位因美麗而名聞遐邇、名動古今的妻子；他，又是一位多政績的臣子，倍受吳王信賴倚重；他，更是一位多謀略的智者，他的天才令多少英雄豪杰折服。而此時，他是一名將軍，13歲開始領兵，擁有26年的將帥經驗，他熟知天文地理，精通兵法，了知人勝，洞察先機。正是他，雄姿英發的周公瑾，在柴桑駐兵，他運籌帷幄，與敵人斗智斗勇，指揮了一次又一次戰斗，拒敵兵于長江以北。
　　
　　這樣多才、多情、多故事的周公瑾，還是不免死了。英年早逝的他，留下年青美麗的妻子。煙水亭里陳列著他們凄婉美麗的故事，上面約略寫著：周瑜死后，小喬聞訊，跋涉數百里，連夜趕到周瑜身邊，自殺殉夫……
　　
　　英雄美人結為夫婦，生死不渝，這樣的故事，古典、悲壯而又浪漫，總是讓人念念不忘。就連蘇軾這樣的大文豪說起他們來，也用了一種無限神往的語氣：“遙想公瑾當年，小喬初嫁了，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，談笑間，檣虜灰飛煙滅……”
　　
　　九江，因為有了周公瑾與小喬的故事，平添了一份英雄兒女的豪氣與溫情。使人感覺，九江，也與公瑾、小喬融為一體了；這座古城甚至就是我們心中的一個知己，一個可以訴說，可以傾慕，可以相對無語、莫逆于心 的知己。
　　
　　說起知己，我不禁想到與九江密切相關的另一位大才子。唐代的九江，稱為潯陽城，同冠蓋滿京華的長安相比，潯陽城該算是滿目蕭條、荒涼偏遠的蠻荒之地了。“楓葉荻花秋瑟瑟”的夜晚，被貶潯陽的白居易不能與友人把酒言歡、促膝談心，卻要冒著獵獵秋風，送別于江上，心情的落寞與凄涼，難以言說，此時忽然聽到久不入耳的琵琶聲，又該是多么驚喜！及至移船相近，殷情相邀，親聆琵琶女彈奏的妙曲，琵琶女“整頓衣裳起斂容”，談起自己十三歲開始學藝、風華正妙時“五陵年少爭纏頭，一曲紅綃不知數”的種種往事，乃至而今獨守空船，“夜深忽夢少年事，夢啼妝淚紅闌干”，如此地凄涼寂寞。此時的江州司馬青衫淚濕，不禁發出了“同是天涯淪落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識”的感嘆。
　　
　　沉浮于宦海的白居易，滿懷感傷，感嘆世事無常、人生多艱；轉徙于江湖間的琵琶女，滿懷幽怨，感嘆韶華易逝、快樂短暫。這樣兩個人，斯時斯地，如江上浮萍，于江上偶聚，彼此同情，引為知己，演奏出了一曲千古猶在耳邊的琵琶曲，留下了千古猶在傳誦的《琵琶行》，然后又各奔東西，各奔前路了……雖然故事的主人翁早已不知所終，但《琵琶行》和它所講述的故事留傳了下來，給九江增添了一種縹緲朦朧的美，讓人想著心酸，想要落淚，卻又有一種莫名的溫暖，莫名的感動。
　　
　　這種心酸和感動有個名字，它叫做：知己。人世間多的是寂寞的人，眾多寂寞的人在一個偶然的時空點上，發現彼此原來是一樣的寂寞，于是彼此心酸的相對一笑，于是彼此莫名地相互感動了，于是彼此有了“同是天涯淪落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識”的感覺。然而，有了這種感覺，也不過就是那么一瞬，就象閃電，一閃就過去了，然后大家又如兩個星球，各有各的運行軌跡，各回到各的寂寞中去了。
　　
　　這樣想著，雨絲漸已輕輕。柴桑，潯陽，九江，在我心中疊合成了一個意象，一個代表著夢魂深處久所呼喚的那個知己的意象。他是一座城，仿佛又是一個人，他儒雅而蘊藉，浪漫而多夢，多愁而易感，富有靈勝，充滿才情，他是寂寞的，然而，他與每一位寂寞中的人心靈相通，相互溫暖，相互慰藉。
　　
　　正在漫步遐想之中，火車站的廣播響了：“各位旅客，5222次列車就要啟動了……”
　　
　　最后回望一眼煙雨中的九江，隨著車流，擠進站臺，擠上火車，各自找到座位，各自坐下，然后火車隆隆，我們離開了九江。
　　
　　在家鄉小縣城，朋友們不愿就此分手，我們共進午餐。素不喝酒的我經不住朋友苦勸，喝了兩杯酒，頭重腳輕，天旋地轉中，華扶著我，我踉踉蹌蹌地走著，口中念念有詞：
　　“光陰荏苒兮天地悠悠
　　庸庸吾輩兮堪擬蜉蝣
　　我心寂寞兮知己難求
　　唯見茫茫兮江水東流
　　
　　我所懷兮知是何方
　　登斯樓兮思古茫茫
　　望美人兮猶在水中央
　　我心疲憊兮滿臉滄桑
　　
　　……
　　
　　給我一碗孟婆湯
　　前塵來路兩皆忘
　　高天厚地雨絲長
　　昂頭長笑夢一場
　　
　　……”
　　
　　華當然不知道，這是昨天游潯陽樓時我隨口所作的一首詩。潯陽樓上，除了宋江題的反詩之外，有一塊匾額“逝者如斯”，有幾幅對聯，其中一聯云：“落座三杯豪氣在，出門一笑大江橫。”在古色古香的潯陽樓上，我們曾面對浩浩長江沉默良久，那時我在心里，正反復吟詠著自己這首名叫《孟婆湯》的詩。